陈情看着杨真，目光镇定地有些骇人。
杨真顿时心神一荡，被他这句反问问住，一时竟忘了说话。
半晌过去，他才低头，错开陈情的目光，道：“是，这样。”
“那‘五仁’月饼呢？那你的‘仁政’，‘仁德’哪些呢？都是你偶尔灵光乍现的狗屁吗？”
陈情说到此处，情绪有些激动。
恍然间，他好像从杨真身上，看到曾经的自己。
他儿时明明有那么多梦想，偏偏因为自己嗅觉灵敏，味觉超常，爷爷开始手把手教他做菜。
认为他是天生做厨师的料。
他不愿意，父亲便威逼利诱。
迫于无奈，只能放弃自己那些梦想，选择厨子这条路。
爷爷去世后，他曾无比期盼着饭店破产，那样他就能光明正大的结束这段原本不属于他的人生。
结果，当饭店真面临破产的时候，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。
那些异想天开，觉得是饭店束缚住自己的想法，在那一刻全面崩盘。
他穿越时空回来。
感受到植入脑海的做菜手法，存在意识里的空间商城。
第一个反应是，饭店有救了。
明明他把商城里的东西拿出来卖，照样能赚钱。
他第一反应却不是这个。
看吧，人只有彻底失去，才看得清自己到底重视什么。
杨真没有说话。
很久没有说话。
雪停了，天色也慢慢暗淡下来。
天气越来越冷，两人站在屋外，冻得脸颊冰凉，鼻头通红。
却都没有要进屋的迹象。
就这样僵持在原地。
陈情从怀里掏出清一色绣有蟾宫折桂的三个荷包。
幸好冬天穿得衣服多，放这么三个钱袋子，也不觉得鼓囊。
他一个一个向杨真介绍：“这是汪佑宁的一百两，这是许石岳的两百两，这是赵文谚的八十两。”
“这些都是他们给你的，就怕你进京赶考没钱。”
“你的‘五仁’，不是一个街头小贩可以做到的。”
“他需要入朝为官，出仕为臣，才能以萤火之辉，成燎原之势！”
“你若真无心，就不会说什么‘五仁’，‘六仁‘！”
杨真眼瞳，骤然一缩，呼吸从此刻开始变得极为不顺畅。
他看着陈情，只觉得他陌生又熟悉。
他的内心，在拼命挣扎，过往父亲暴毙，哥哥溺死，母亲带着他在天寒地冻中挣扎求生的画面一一浮现。
他悲痛交加，心跳越来越快。
只感觉有个小人住在身体里，不停拿手捶打他的胸口。
陈情的脸，在他面前变得模糊，而后清晰。
原本停下的雪，忽然又下了起来，又快又急，转眼已经落满两人肩头。
“冷死我了！”
陈情皱眉喊了一声。
杨真像是从睡梦中惊醒般。
先是一愣，然后感觉到寒意从四面八方而来，将他团团围住。
鼻子被冻僵，手指在颤抖，身子哆哆嗦嗦。
唯有脑仁被冻得越发清明。
往事如烟，困在眼前。
而他，已经找到拨开云雾的缝隙，重新见到自己想见到的天地。
“这钱你要不要，不要我……”
“多谢。”
陈情话未说完，三个钱袋子已经被杨真拿在手里。
他拉着陈情进到屋内。
门关上，隔绝风雪。
两人身子终于没有频繁抖动。
陈情凑到火炉前烤火。
杨真低头看着手里的钱，道：“今日你已经定好马车了？”
陈情烤完手，揉了揉僵硬的耳朵，点头道：“定了，晚点就到。”
陈情并不讶然杨真的改变。
人本来就是这样，想要通一件事，直接敲开他的天灵盖，灌一壶冷水进去就行。
显然杨真资质超凡，不需如此，言语几句，便能立刻开窍，当真是读书的好苗子。
马车要戌时才到。
陈情烤暖和身子，便拉着杨真出门了。
得置办一点冬衣。
不然以杨真和他娘那单薄的衣服，还没到开封呢，两人就会冻病在路上。
衣服店都是布匹，成衣很少，幸好杨真身体板正，属于标准身材，倒也有几件样品合适。
陈情全部买下，看着杨真掏钱。
杨真大概没一次性花过这么多的银子，掏钱的时候，好几次都没扯开钱袋子。
陈情索性拿过赵文谚那一袋，一边采买，一遍付钱。
等冬装全部买齐，两人大约花了五十两。
杨真心疼得直咋舌。
陈情安慰道：“不必现在心疼，到了开封有你心疼的时候。”
杨真被狠狠安慰到，不轻易大惊小怪。
两人采买完毕，差不多临近戌时，刚到家门口，马车也来了。
“杨解元！”
驾车的是个年近五十的老伯，头戴兜帽，将整张脸包裹住，只剩一双精明的眼睛露在外面。
身上穿着蓑衣。
因为寒冷，整个人缩成一团，一见杨真，先打了声招呼。
“许伯，劳烦您了。”
杨真点头回应许伯。
马车安稳停下。
杨真进屋，将新买的冬衣为母亲穿上，外面再罩上一件大斗篷，背着母亲上了马车。
手炉放进母亲怀里，扶着母亲坐好位置。
陈情随后上了马车。
“劳烦许伯，马车平稳些。”
杨真温声嘱咐。
许伯保证，“您放心，我的马车绝对不会颠到杨老夫人。”
许伯扬鞭，马车踏上进京之路。
...
...
宋历。
庆正二年，元月十五。
开封。
回春医馆。
杨真温完书，早早赶到医馆，看到陈情正在为母亲煎药，快步上前，拿过陈情手里的扇子，“我来。”
陈情问：“今日怎么这么早。”
现在才申时。
一般，杨真要酉时过半才会来医馆看望母亲。
“今日上元节，我约了淮安，许岩，文远一同吃汤圆，要早些准备。”
陈情这才惊觉，时间已经到了元月十五。
那日。
马车刚一进京，就遇到了汪佑宁。
他似乎知道杨真会来，特意在客栈留了两间客房，还为杨真母亲找了医馆，让其可以住在医馆，随时有大夫照看。
杨真没有向往常一样，昂着头颅，不为五斗米折腰。
他拱手施礼，向汪佑宁道了句谢。
汪佑宁微微一笑，面色和缓不少。
从那日起，他们的关系，渐渐变好。
一同品茗，温书，交谈古今。
偶尔意见相左，也能很快求同存异。
陈情不用考试，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馆照顾杨母。
“日子过糊涂了，我倒把这个忘了。”
陈情讪笑。
上元节，也就是元宵节。
开封与徽州吃食不同。
开封吃的是元宵，做好馅，捏成大小适中的丸子，放进糯米粉里“翻滚”成型，煮着吃，油炸吃都可以。
徽州吃的是汤圆，调好馅，用揉好的糯米粉皮包裹，搓成圆形，放进锅里煮熟吃。
开封没有汤圆，只能自己买食材，自己做。
陈情不会，看向杨真。
杨真了然，将药罐从火炉上端下来，笑道：“你得跟我一起，不然，我一个人，可做不了那么多汤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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